一切随缘吧

《锦绣帕》

         (这是民国时候一段真实的故事。想了很久,动笔一个一个把他们都记录下来,也算是,完成我小时候的一个心愿吧。)

        “在想什么一直出神?”他提起笔在她手背上轻轻一点, 原本在砚台里墨着墨的手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缩回来,她看见他那双盯着自己的眼睛才算是回过神儿来。

        “从我写这幅字开始你就一直心不在焉的,怎么了?”撂下笔,拿起那张苏绣的双面绣帕子蘸了些水拉过她的手擦拭手背上的墨汁,他倒是不急,就等着她什么时候回复。

        “你说……是不是就要过上太平日子了……”她想了一会儿这样问他,目光穿透窗子,望着院落里的皑皑白雪。

         他抬眼看着她的眉梢,“或许吧。”

       “你是个当老师的,听没听说什么时候能不打仗啊。”

        他微微愣了一下,随后笑笑“都是普通的百姓,我怎么能知道打仗的事儿。”把她的手轻放下,他侧身用清水洗着帕子。

         沉默片刻她忽然两眼放光手轻抚在腹部惊喜着叫他,“道清,孩子又动了。”

        那是1946年的冬天,大雪,那是富饶,又饱受战争纷乱的华东,那是日本人刚刚撤出中国的第二年,二战已经结束,可国内的解放战争还在进行,没人知道硝烟还要持续多久,也没人敢说能持续多久。

        但是任何时候,任何地点,不论怎样的混乱或者动荡都离不开儿女情长。

         也就是那段时期,有些故事足够我唏嘘和在亲人的讲述中怀恋一辈子。

        这是她第三次怀孕,即便是第三次也一样充满着对新生命的期待和骨血相融的欣喜。

        她的这个孩子,就是我的外公。

  

        有一天妈在吃饭的时候忽然跟我讲:“你18岁刚刚上大学,我爷爷18岁那会儿都去高中当老师了。”

        我听过之后愣了一下,其余所有的反应不过是心里的一句话,“这么优秀,所以她甘愿等他一辈子。” 

        外公出生后的两年,他打破了不少生活上的习惯,有时早起,晚归,有时急事加身忽然出门,他只说是学生和学校的一些事情,旁的绝不多说。家人没多想,下人更不明白内情,只是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毕竟是枕边人,起初以为是身体不佳,后来发现他总是梦中将眉头蹙起,他有心事。

        红霞渐渐暗去,写着“韩”字的大红灯笼高高亮起,饭菜下锅的香气悠悠飘了出来,下人去叫他吃饭,他却整理好衣衫又要出门了。

        “广蓉,你知不知道他去哪儿了?”菜还没上齐,婆婆疑惑的问她,一桌人的视线放在她一个人身上,她有些招架不住。

       “不知道。”吃力笑笑。

        她比他大五岁,妈妈说那个年代传统礼教根深蒂固的大户人家都喜欢给儿子许配稍大五六岁的妻子,这样女人就可以更好的照顾丈夫,所以这也就意味着,在新婚那一晚,秤杆挑起那张喜帕之前,他们都不曾见过对方,甚至对对方一无所知。

       即使这个年代的婚姻制度早就自由开放,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思想无疑使刻板落后,但我总觉得那张承载着女子一生几乎万种风情的盖头有种妙处不可言。

       红着脸颊轻颤眼睫微微抬头,少年的轮廓英俊又不失温和,温柔一笑看她,便像把一颗石子抛入她心湖,一圈圈荡起的水纹告诉她,这是自己的丈夫,是用一辈子相拥相依的人。

       就像结婚证书所写,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可现在,她却连他的行踪都不能知道。她知道他不会负他,但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家人。

       “这一天真的快到了,你不是一直盼着没有战争吗,这次真的就快结束了。”他回来的时候这样告诉她,扳过她肩膀靠在自己怀里,看不出是悲是喜。“广蓉,我真的很累。”

       她拿起那张帕子擦擦他额头的细汗,不问他为何,她不过是相信如果有必要,他会主动告诉自己。

       就像他说的那样,战争真的要结束了,可他的精神状态开始变差,那时候没有人会把他和一丝一毫的政治联系在一起,很多事都是在所谓真相大白的时候后知后觉。

       1949年,北平市人民政府成立,毛泽东、朱德发布向全国进军的命令,太原解放,杭州解放,武汉解放,西安解放,南昌解放……

        7月16日,国民党大部撤退至台湾。

       那一年, 他失踪了。

       似乎所有人都沉浸在国家一百多年来被侵略被奴役的屈辱历史即将结束的喜悦中,她也是,她早就渴望太平,但同时有一根刺深扎胸口,她没了丈夫。

        家里上下乱作一团能找的地方找了个遍,都没有。有人说在东面的一块荒地见过一架飞机,飞机接走了一个人,那人一袭青布长衫,背影坚毅,像极了韩老师。

        如果让我去想想那样一幅画面,他身后是不能割舍的故土,骨肉相连的亲人,还有惦念不下的妻子和孩子,飞机降落的那一片土地空旷平坦,他被风沙迷了眼也终觉没把手举起去揉一下,所有的景致都被他收在眼底,最后留给故乡的只能是儿女情长囊括不尽的苍凉背影。

        她极力否认这件事,此后将近四十年的时光里她都极力否认那天被人看到的是她梦回时似乎转头就能看到的丈夫。

        她撒了个谎,她说大部队撤离台湾的时候太过匆忙他不小心被混进了人群里,可能人已经去了台湾。

        现在看来这个谎言漏洞百出,那是那个时候人们不得不去相信,因为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理由能够解释,怀疑归怀疑,没有人相信那架飞机接走了他,他只不过一个教师,再出色他都只是个读书人,接走他做什么。

        但其实她相信,因为她收到了一封他从香港寄来的匿名信,那时她还不知道他究竟在政局中站在什么样的位置,只不过寥寥数语她猜也猜得出,他就是国民党没错了。

        他的那支笔,写得了一手好文章也写得了机密的情报。故事到我这里,就显得世俗的多,比如我经常会想他褪下长衫换上军装的样子,经常会想他挥斥方遒时候的眉眼究竟是怎样的睿智深邃,那样一个温柔又挺拔的人,换做是我,也会挂念一辈子吧,何况,她是和他日夜红烛暖帐的爱人。

        他说:“我挑了大半天才挑了这一方帕子,你不喜欢也不要告诉我。”

        那是她实在看中的物件儿,从没挂在嘴边,但我看的出来。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她庆幸自己当初说的那个谎,不然会被迫害成什么样子,不得而知,但其实即便是这样,家里也被打压的损失巨大,甚至一些罪名毫无来由,好在,命留下了,这就算是不错的结局。

        在别人眼她不过是个弱不禁风还带着三个孩子的女人,有人劝她改嫁,她不,她说他一定会回来,她说他答应过。

        有人劝他再续,他不,他说他会回去见她,他知道有个女人在等他,在院子里的榕树下牵着孩子的手等待大门开启,他笑着揽过她。

        “委员长都不敢说他什么时候能回大陆!你以为这是你娇身冠养的山东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说话的这个男人最后也没能回大陆,不过我们却从他的字迹里看到他的故事。

         1987年,陆续有老兵回到大陆,她等了一天又一天,什么也没等到,他没有回来。就在所有人都放弃,认定他一定在台结婚生子的时候,他回来了,就睡在一张纸里,她的一场大梦终于醒了,那个人呐,她终于失去了,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像他一样拉起她的手给她擦洗墨迹,梦里的花开花谢却在那一天天色陡变,有狂风暴雨,拗不过,也就醒了。

        那封信现在在她大儿子的手上,但我妈妈也见过,还有些印象,那上面写着他在台的官职,台湾什么部的部长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已经不在人世,信上说死于突发性脑溢血,可笑的是,没人乡信,也许是暗杀刺杀的故事听多了吧。

         这封信是跟他不错的男人在他死后写下的,依照他的遗愿把他所有的积蓄一一写明,留给他的妻子,孟广蓉,也依照他的遗愿只写他不穿军装时候的真实名字,韩道清。最后一点儿真实也都留给了她。她也不得不告诉家人那个她小心守护的秘密。

         就是从那一年开始,她,也就是我的太姥姥开始信奉基督教,这对她算不算是一种“续梦”的方式,我不知道。小时候我经常见她一个人拄着拐杖踱步去教堂,她身子骨很硬朗,90多岁的时候还风雨不误的去祷告。她有一双我唯一真实见过的三寸金莲,也是我见过最年长的老人。

        其实说句心里话,对于她这样一个人我是有些怕的,即便她已经年纪近百却依旧对吃穿讲究,不常说话却自有威严,然而我的怕,还是源于她的帕子。

        那方绣着鸳鸯的帕子早就把她收好不舍得用,可能也是觉得自己年事已高天不假年就又找出来随身带着,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丢在了哪里,再也找不到了,那时候她就开始犯糊涂,在此之前她的神智都十分清醒,这件事是我们第一次意识到她的状态不想以前那样好了,她认定那帕子是我偷走了,她说她看到了,小时候我不懂事,她这样说我就哭的停不下来,舅舅舅妈都围过来安慰,说她老了,糊涂了,不记事了。

        妈妈第一时间重新又给她买了一方,尽最大的努力找到一张最像的还给她,可她在接过帕子的时候毫不犹豫的说了句,“这不是我的,我的花纹不是这样。”都是鸳鸯,只不过不是同一对儿鸳鸯了。

        神智一阵清醒,一阵糊涂,不过哪怕是清醒的时候她都咬定是我偷了她的宝贝物件儿,所以我说,她对那帕子的看中从不挂在嘴上说多喜欢,但是明眼人一看就明白了,执念太深?是了。

          我知道,那已经不是条简单的帕子,那帕子上分明是她的锦绣年华。

         百岁的大寿,旁人贴在她耳侧问她愿望,她木木的讲她想早点儿解脱,去看看他。一桌人愣了,舞台上乐队演奏的歌曲都没妨碍住我们一桌人听清她的话,老爷抿了口酒不说话,这时候,谁又能说她糊涂痴傻?

         一百零三岁那一年,她的身体机能下降的厉害,家人考虑过决定,不领她去教会再,不知道这儿决定是不是错了,妈妈现在就常说,如果那时候还向后几年那样开车送她去教会或许她还可以多享福几年,但是转念一想,这结局也是好的吧。

         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一天,她没有走出门来吃饭,她走了,走的很平静,穿着红色的袄子静静的躺在床上,身体发凉僵硬,没有一丝痛苦。

        那袄子的颜色就穿在她身上,她好像还是个的年轻姑娘家,巧笑嫣然又胆怯的坐在床边等着一个那个多少女孩都芳心暗许的少年挑开她头上的盖头,盖头的颜色和这红袄那么相像。

         后来的合葬的仪式我参加了,站在妈妈身侧看着石碑上并排写着的两个名字,阴阳先生燃起一道灵符抛向空中,我看那符燃烧化成灰烬,姥爷双手捧着精工雕花的灵寝缓缓跪下,他把那装载着她一切的盒子放进一个小门里。

          七十年了,他们终于又在一起。

          我抬头,看见满山黄花竞相开放,有只松鼠俏皮的跳过,随阵阵烟波向远而去。

        =============完=============

注:1、道清是太姥爷的表字

       2、孟广蓉是谐音

       3、究竟是XX部,过去的事儿,不提也罢

       4、写出来的故事,它就必然有我的主观成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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