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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楚花《夜雨寄北》(上)

#陆花##楚花##陆楚#。@且夜行_我正气又补身 授权,MV《一直很安静》+《夜雨寄北》翻写。除了结局扩的多,其他基本都是贴视频来的。在我眼里结局算是不喜不悲,我也没办法排个序到底谁承受的更多,风起云涌或者尘埃落定的,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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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抬头看了看那棵有麻雀刚被他惊飞的树,枝叶轻颤,恍惚间似有一道白影,他定了定神,眼花了。   “花满楼,虽然我不懂音律,但是你的曲子听起来很悲伤,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不,不过是曲调这样而已。”

      城南有曲,乍起西风。

      这个时节的江南就像一个闹脾气的孩子,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哭起来,陆小凤刚出门不久就看到乌云迅速聚集轰隆隆几个炸雷之后就是倾盆而下的大雨,谁知道这雨什么时候会停,他连什么时候会下都不知道。这地方荒郊野岭连个避雨的地方都没有,就算已经被淋透但在雨下被浇着的感受实在是不好,索性,踩着路旁大青石一个用力跃起,这片树林已在他脚下,那是另外一种风景,松松郁郁的树木被洗刷的干净,他被浇得也倒是痛快,整个人都浸在雨雾里,他迈开步子踏着树枝想要掠过这一片树林,。

        西南方的那一片湖映在眼里,雨点撞击湖水泛起水花又再度落下,湖面就像一面鼓带着雨水震动,哗哗的声音几乎扰乱了人的听觉。湖正中央有一八角亭,重檐起翘,清一色的大红柱子,这亭怪就怪在没有名字亦没有通向它的路,偌大的湖面空荡荡的在那独立。陆小凤就那么远远的一打眼儿并未仔细瞧,最后一步他用了些力在空中划开,一道暗紫色的身影从高处降落,稳稳的落在亭子里。

        楚留香原本靠着红柱阖上眼打算休息一会儿,无奈被他扰到,慵懒的转过头来一瞥,四目相对间得出个结论,“此非常人”两人心底同一个声音。

        陆小凤挑眉一笑算是打过招呼,楚留香也只是点点头重新靠在柱子上。全身湿透的陆小凤撩起衣角将雨水用力的拧出去,几缕发散在额前凝聚的水珠滴滴滚落,实在是,狼狈得很,但他的表情却看不出狼狈,似乎乐在其中。

        休息不成的楚留香抬起手看手心里攥着的那块玉锁,不由的嘴角带抹笑意。

        “花满楼的连心锁怎么会在你那?”陆小凤停下手中的动作眉头轻蹙起询问楚留香,奇怪,自己的态度里并没有敌意。

       

        昨夜孟河灯会,楚留香闲来无事跟着人群走走看看,  华灯初上,好不热闹。忽而身后烟花燃起,游人无不驻足笑语观望,好像大多数的人都偏爱这花开一时的繁华,可他偏偏更爱星火即将燃灭后忽明忽暗的安静。

        长街的人群中,灯火勾勒出一个轮廓,白银冠,白纱袖,逆着人群移动的方向,步子不急但走的真切。折扇轻摇,上有梅兰竹菊四君子。窸窣的议论声响起,无非是猜测他是哪家的公子。花满楼身上有种静,不是旁人皆醉我独醒的静,是时光缓缓的静,明明这一夕的美景都被别人深深记下但他却不羡慕甚至有丝毫的遗憾,似乎这形形色色的人里只有他一人在这冷暖人间真正看尽繁华。

        楚留香远远的看着他,不看灯花,只看他。

        “江南花家,有一公子,飞袖流云。”心下想着。

        一个人在花满楼身旁走过。看似寻常时右手一抬便从花满楼身上顺走一块上好的玉,手法高明动作极快。但是楚留香看见了。

         

        桃花堡。

       “谢谢你。”花满楼笑着接过玉锁,用指腹触摸玉上的纹理。

       “谢我做什么?”或许该谢楚留香。

       “这种事情你是永远不会明白的。”明白什么?明白自己心里犹如黑夜中燃起的,那一点心火?

       “不明白就是不明白,今天的月色这么好,我还是,出去走走。”陆小凤耸耸肩一拍手转身就走,他对花满楼的心火是怎样的?他不知道。

        花满楼将头侧向他离开的方向笑着摇摇头,笑的很单纯。

        陆小凤背着手,心里是另外一个人,那个在亭里把玉锁交给他,而后撑起一把伞踏水离开的背影。

        “我叫陆小凤,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楚留香。”

        声音浸在雨里由远传来,白色的衣角翻飞像极了一抹浮云。

       

        今日花如令大寿,桃花堡车如流水马如龙。凉风还未消退,陆小凤在偏院漫不经心走着,抬头,就看见了楚留香。二十步开外一排火把燃起,来者不善。

        江湖上的事儿,何必非要在人家的院子里争个你死我活。

       “名声越与大,麻烦就越多。”陆小凤清亮的声音响起。

       “我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陆小凤没有问他来者何人,甚至没有问他为什么,眨眼间身子一跃已经敛起一个火把站在他身侧。

       “不过是萍水相逢。”楚留香一面过招,一面不慌不忙的问。其实这些人,楚留香一个人总能摆平,两个人却节省了些不必要的时间,也是好的。

       “人生原本就是一场萍水相逢。”陆小凤将火把横扫,身体打着旋儿略过黑衣人的腰身,这样回答他。

        “相逢”这两个字很妙,那是所有故事的开始,本该无关对错,无关祸福却偏偏引人往下一条路走,只求,别问是劫是缘。

        “公子伴花失美,盗帅踏月留香。”陆小凤搓弄着手里的酒杯玩笑说“或许,是你偷了人家的东西,人家找上来了。”两人已经寻了个石桌,在一旁坐下。这石桌临着堡里自行开凿的河流,河上又驾一小桥,这样的景色,月下的酒当然要两个人喝才更有趣。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我就算偷也偷得光明磊落,这些人明摆着就是来偷花家的。”

       “花家这么大,随便拿些挂件儿走也能衣食无忧,何必弄这么大的阵仗。”

       “这就要问盗贼自己了,这些人都是来迷惑视线的,真正的盗贼怕是就混在我们其中。”

       “那就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陆小凤端起杯一饮而尽“我还得好好喝我的酒,睡我的觉。”

       “对了,还有一件事儿我得告诉你。”陆小凤说着,笑吟吟的盯着他看。“我不喜欢和你在一起,你长得比我英俊,和你在一起没有女人喜欢。”

        楚留香对上他视线,坦坦荡荡的回答:“谁说你丑了,那么那个人一定是瞎了。”  

        话音刚落轻桥的方向传来笑声,声音清澈干净,楚留香忽的眼底带笑,他看了陆小凤一眼,不再多说放下酒杯身子轻盈掠起,哒哒哒几下足尖轻点水面,月光柔和泼洒在水面,眨眼的功夫楚留香已经站在花满楼眼前。

         “啪——”花满楼合上扇忍不住叫绝“好俊的燕子三抄水。”

          身后的水面还打着一圈一圈的涟漪,只有那痕迹能证明刚刚有人经过。楚留香自然地整理着发带,袖口不经意间触到一旁的花枝,一地落红。

         陆小凤随后涉水而来,步伐轻盈的落地,三个人站成一个三角,好像被什么牵着使他们之间坚不可摧,可那东西看不到,又似乎弹指即破,后来他们都渐渐明白,如果这一生有什么事越是执着越是猜不透,想不透,那不如提起笔蘸些墨来,挥毫间的一撇一捺堪堪留在纸上,那张白纸洗不掉的黑字,叫“命”。

         高墙那一侧的院落里欢闹声渐渐熄灭,最后一只蜡烛把倒影带走时候,月光透过窗子把无眠隐隐约约的洒在有情人的心上。

         花满楼觉得楚留香是个不错的人,他愿意和他做个知己。

        陆小凤觉得楚留香看花满楼的眼神太过特别。

        而楚留香,楚留香清楚的知道自己心头有颗种子发芽了。

         似虚似实的琴声越过一道道雕栏画栋,铺开在水面,点在荷苞,又跨过轻桥带着氤氲湿气将他们包裹,最后流入血液里,不知道是谁的曲谱,不知道是谁在抚琴,但给这夜填上了默契。

         花满楼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很多年之前,那时他才七岁,眼睛还能看的见日月星辰。他和陆小凤在桃花堡留下一张小字条告诉下人勿担心,就偷偷溜出去肆意嬉闹。秋天,城外的枫叶红透,风一过,温柔的把几片恋着土地的卷落,年年岁岁的树木枯荣,可是叶子只有一次生命,花满楼有时会觉得,人,时常不如一片叶子,心思静默深沉却可以在最艳的时候赴死去爱。

        大片大片的红在头顶,在脚下,陆小凤带着花满楼踩着石卵小心的穿过一条溪流,几十米外有一个棵枯黄的大榕树,榕树的一旁是一眼忘不到边际的金黄,仿佛这茫茫大地只有金黄色,天工造物,似乎正以这颗榕树为界限,向东南方延伸的几里路是高度约到两人头顶的植物,都不知道这种草叫什么。站在高处的时候花满楼还能看到远处,但是现在,走到大榕树下,高高的草已经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回头,那火红色和金色还真是分外登对。草像一堵墙拦住他们,陆小凤侧头笑着看他,“师傅说今天学的这层灵犀一指要在最乱的环境下静心进行,我想了很久,最好的地方就是这里了。”说着绕道花满楼身后,一双小手覆上花满楼的眼睛,“你听。”

         眼前一片漆黑的花满楼将喘息放轻,仔细听着耳畔的一切,起初是陆小凤的呼吸声,后来是水流声,秋蝉声,草木的沙沙声,又一阵风把凉意拂面,风的力道越大,草叶相互拍打的越发用力,这些声音也就越响,而后心越静这些声音就越清晰。花满楼知道陆小凤说的没错,这是个修炼静心的好地方。         

         花满楼的灵犀一指是陆小凤教的,一招一式的学习都是陆小凤在花满楼身畔指点,但是那一天是花满楼能看到陆小凤出招的最后一天,此后的年岁,就要靠听了。那天晚上他就像做了一场大梦,记忆都连不成串,和父亲对峙的蒙面人,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长剑寒锋,一张狰狞的脸,还有一把刺向他双眼的匕首……

        他会选择性的记住一些美好,对他来说最深刻的不是伤痛,所以如果把那一天画成一幅画,花满楼会这样运墨,陆小凤拉拨开草丛拉着他的手向中心的方向走,后来陆小凤拉着他跑起来,他笑,他也笑,四周都是枯黄的草确是那样的富有诗意,呼呼的风声擦过耳迹,花满楼什么都看不到,看不到远处看不到身后,他只能看到陆小凤,看到陆小凤一面跑,一面回头把手攥的更紧,少年的义气泄出于嘴角,他说:“拉紧我的手,就不会迷路了。”

        现实中那琴声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停止,花满楼在一片幽静中睡着了,一夜无梦。

        第二天一早花满楼打开房门,感受到一个人的气息,背着身的一个白衣青袖男子,玉冠束发,左手负在身后,右手擎着一个绛红色的酒罐,听到开门声转身,有君子的温良但那一双眼睛又同时深邃的叫人不敢直视——是楚留香了。

        “原来是楚兄,今日睡的迟了些,久等了。”花满楼说着侧了侧身让出一条路让楚留香进门,换做是在百花楼楚留香怕是早就坐下来休息了,因为百花楼的门永远不会锁。

        “不碍事,我也刚刚到此。” 楚留香知道他看不到,还是下意识看着他的眼睛说话,那样一双没有焦点却依然漂亮的眼睛,眸子里映的是圈圈年轮,四季更迭。

        “花雕,至少五十年的花雕。”花满楼笑着走过去坐在楚留香的对面,楚留香看他浅笑时候的清风和煦不由得自己心里像有一汪暖泉淌过,他拿过那只白玉杯将酒斟满,语带沉迷却又不带一丝淫邪的道:“花雕甜如蜜,美人颜如玉。”

        花雕,这里有一罐,那美人……楚留香竟说的是花满楼!花满楼闻言笑了,笑的坦坦荡荡,即使他知道楚留香的那双眼睛早就把自己看了个透,即使他知道自己在他面前早已没有的铁甲金身,也许花满楼此时能回报楚留香一番深情的也只有他的坦荡,虽然这坦荡的前戏是片刻的错愕和剧烈的神经麻木,他不知道楚留香是这样的心思,不,他在此之前不知道楚留香是这样的心思。

        “或许这就是一种缘分吧。”听花满楼说这话的时候楚留香慵懒的用手撑着脑袋拄在桌上,他就知道花满楼不会不懂装懂,虽然这话乍听起来唐突,但细品,花满楼就是在回绝他,有些话旁人永远听不明白,但是当事人心里有数的很,这两句话就像个待人解释的故事,翻译过来无非是,

        "我想告诉你,我心里已经有你了。"

        “就这叫缘分,毕竟我们相识一场。”

        四两拨千斤的把两人的立场划分的清清楚楚,楚留香是个什么人?他虽然身边从不缺人,但是他有自己的原则,不是两相情愿的事儿他从不强求,对于花满楼他也是这样,反正我把我的态度告诉你了,怎么往下走看你,当然我会努力让你先从适应我的存在开始。

        楚留香向来如此,只不过花满楼是那么特别,或者,在楚留香心里,他比任何人都特别,就好像太阳眼中的月总和行人眼中的月不同,因为月的光辉是有日的眷恋,是撒上了日的心念。

        “昨晚上我遇到了一些人,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针对我,但是还是冥冥中觉得,这些人可能对你不善。”楚留香话锋一转,他知道什么时候必须办什么事儿,现在要说的,耽误不得。   

        清晨的空气格外清新,夹杂着泥土的香味。

         “陆小凤说和他们交手的时候发现这些人的武功套路稀奇,不知道楚兄有何高见。”花满楼也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直奔主题。

         “和我,无需这般客气。”楚留香搓弄着酒杯,姿态有些慵懒,“那些人的功夫我也是闻所未闻。轻功了得的很,可偏偏硬碰硬来的时候拳脚就显得很差,我猜,不是明道上的人。”

          “盗?”

          “非明即盗。”

          楚留香给花满楼续满酒,好像根本就不担心这些人能做出多大的事,能影响什么样的人。

        也是,他怎么会怕一个盗贼呢?他原本就是盗贼中的元帅,敬他的人要叫一声“香帅”,不敬的人也不得不叫他一声“香帅”。

        只不过说到盗,花满楼还会想起一个人,一个他不爱不敬却不得不深深记下的人。

        

        “花平,看到花满楼了吗?”陆小凤走过栈道在假山旁遇到了花平。

       “一早看楚公子在少爷门前,现在估计是两个人在一起喝酒吧。”花平憨憨厚厚一五一十的回答。

       陆小凤笑眯眯的点了点头看着花平离开,他两手交叉在胸前向后轻仰靠着不太舒服的假山石,嘴角的弧度一点点收回。    

       半个时辰前。

       “这血脚印的意思是……”手触着纸张上的印记,抬头看一脸愁容的花如令。

        “铁鞋大盗。”花如令叹了口气认命般的说。

        “你可知道楼儿的眼睛是如何瞎的?”

        “七岁那年的一场大病,不是吗?”陆小凤见花如令如此问他,自己也有些咬不定了。

         “病是不假,但并不是因为生病而坏了眼睛,相反,正是因为眼睛被刺才生的一场大病。”

         “哗”一声,脑袋里似乎有个花瓶从高处猝不防及的落地,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楼儿的眼睛,就是被铁鞋刺瞎的。”

       陆小凤跌进一道漩涡,他看到两个孩童伴着晚霞在枫林嬉闹,手掌的大小就和红透的枫叶差不多,就那么大的尺寸能抓住多少想要握住的。

       跳着在空中抓起正扬扬洒洒降落的深红,摊在手心反复描摹而后疼爱的踹进衣裳里。

       说说笑笑分道扬镳,这一天将尽未尽,他们各自留下了什么?奇秀的美景,又一成的灵犀一指,还是,贴在心口处的,那片片,血红?

       贴在谁心口的?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反正当夜花满楼就生了场大病,瞎了,看不见了。

        “铁鞋他又回来了。” 

        “这么多年他果然一直还在。”

        “当年江湖上的绝顶高手都去对付他,他还是没能战败。”

        “我明知自己已经天不假年,可我独独放心不下楼儿。” 

         ……

        “伯父放心,我全力相助。”陆小凤把花如令那些话一句句的在脑里过,这事儿,他绝不会推辞。

         

        假山旁的陆小凤手里还握着柄剑,他平常不用任何兵器,就连花满楼和楚留香都不用任何兵器。他只是,想着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

        对于楚留香,陆小凤是这样看的,那是个和他很像的人,陈年烈酒温柔乡,不缺名声,不缺麻烦,没人能给他安个笼子。他又和花满楼有些像,比如,他们听的了曲儿,操的了琴,诗词歌赋闲来吟一吟,再比如,他们都不杀人。对了,这才是最重要的,他们两个,不杀人!这就注定了有些事只能他陆小凤来做,铁鞋这个人,不下杀心,绝没有赢的可能!

        至于这柄剑的作用,除了要试试这桃花堡的宾客水有多深外,还有个私事要办,陆小凤要试试楚留香的心思在花满楼身上放了多少。

       老实说,花平告诉他楚留香一早就去等花满楼的时候他有些吃味。

     

       又半个时辰,陆小凤终于等到楚留香走出了花满楼的门,目光交错的一瞬剑已出鞘,剑光横在陆小凤眼前,他刻意朝楚留香含糊不清的眨眨眼。

       楚留香配合的笑了笑,好,正好,正好他也要探探陆小凤的底,试试陆小凤到底心里想的什么。

        只不过陆小凤早有准备。

        出剑,躲闪,速度极快,反应敏捷,两人衣袂如流水浮动,点踏栏杆,檐角,剑气一扫惹乱一池荷苞,身影向上掠再度落到房顶,踩着瓦片如影般一追一躲,眨眼的功夫已经从内院打到了外院。

         房门开启的声音越来越多,他们在上空追逐,下面人就仰着头看,时不时有人喊几嗓子“不要再打了——”,不过没人上前劝架,因为这两个人若真打起来,有几个人能拦得住?

         陆小凤一面扫视宾客的表情,一面和楚留香对话,楚留香也倒是干脆,他毫不自己对花满楼的情谊。

        峨眉和少林态度保持中立,见两人在空中周旋不表任何立场;东面站着的那一圈是朝廷的人,看热闹成分居多;西侧是一些江湖人士,这里面成分稍复杂些,有人真替他们两人担心着急,有人只等着两败俱伤后自己的江湖排位上升些,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最特别的就是南方的那一些人,穿着西域的服侍,说着外人听不到的语言,表情带有轻蔑,时不时嘴角还挂着窃喜。   

        陆小凤把他们这些反应尽收眼底,铁鞋大盗的人一定在那一小部分江湖人士和这瀚海国的来宾里。

       剑气如虹,身形鬼魅,两个轻功一顶一的人在楼阁间来回穿梭,眼没闲着,嘴也没闲着,接下来的话,明知道对方讲话的意图就偏偏调笑着说,你来我往的调侃还带这些醋酸。

       他们说的这些话不会有人听到,等等,还有花满楼,花满楼不但听得到还听的一清二楚。他此刻站在人群外围,站在回廊里,有棵高大的柳树在他身前,日光穿过垂条将斑驳光阴映在这个翩翩公子身上。

      陆小凤当然看到了他,一个旋身从高处滑下,身后紧随楚留香,两人刚刚落地。

      “我想我还是不要在这里碍事。”清浅一笑,转身就要离开。

     “我们只是普通朋友。”陆小凤夺了一步抢白。

       花满楼脚下一顿,只是一顿并没有就此停下,身上影影绰绰,两袖似有清风。

       楚留香自嘲的一抬嘴角,果然身处其中的时候几个眼神就能代表一切,比语言更有说服性。

        花满楼心里有人,那人是陆小凤,正好两人两情相悦。

        可现在花满楼误会了 。

        陆小凤此前都不知道花满楼的这份心思,或者说此前花满楼都把这份心思藏的很好,但是怪就怪在陆小凤心有惊喜又有被误会的不甘可他竟迟疑了下丝毫不再去解释。

        楚留香站在他身旁把这切都看的一清二楚,他只是不知道陆小凤的缘由,也不知道陆小凤在做着什么样的决定,他眼下想做的只是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所以,楚留香把笑容收敛,转身,就像花满楼一样干脆的离开,末了还说了一句话,花满楼也能听到的话。

       “我不喜欢看到男人吃醋的样子。”

               陆小凤站在原地苦笑,不为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笑得出来,也许,人生得意须尽欢。

         花满楼看不到,所以他不知道楚留香刚刚看他的眼神多么复杂,很多话想说不好说,咽下去,怎么会舒服。

        都说女人娇弱,男人硬性,其实谈起感情来都一样,女人也许比男人还利落,男人可能还没平常日子干脆,什么叫道理什么叫规律,真到了感情问题上统统都是废话,谁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事儿。这话说起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这三个男人,都在某一刻悄然发生了变化,不是翻天覆地,反而细水流长,有种细腻的情绪在血液深处缓缓流出蔓延身体,一个男人还不够,还有第二个,第二个又不止,竟有第三个,三个人再交织在一起成错综复杂的脉络,就好像一张稀疏有致的大网,哪里找的清一条线的纹理,与网又不同,因为这东西,需要轻拿轻放了,呲,说起情事就没法刚劲,莫不是百年千年前被谁写在了咒上,怎么居然逃不了了。

        陆小凤听着远处激烈的雷鸣伴随黑云的翻卷聚集正向这一侧靠拢,这才刚刚放晴的天,又说变就变了。

        所谓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其实雷雨时节,也不安闲。

        闷闷的轰隆声,头顶咔一声巨响打的人一个激灵。陆小凤下意识的嘬了下唇,和西域的王族扯上关系,可真不是什么好事儿,但明摆着铁鞋和他们脱不开干系。

        随便吧,他只希望将波及范围缩到最小,小到花满楼和楚留香不在这个圈里。

        花满楼脚步未停,一路回到卧室却在推开门的时候迟疑了下,房间依旧是干净,摆设大方简单,什么人也没有,什么声音也没有,但花满楼的那双眼睛直视这屋内,盯着空气,眉峰有了细微变化。他思索了片刻,转身往回走了两步便停住,到底还是再次回头走进了房门,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在桌边坐下,倒一杯茶抿一口,这门,依旧不锁,只不过他心里有数,空气里不易察觉的异样气味带着浓重杀气,这屋子刚刚有人来过,来者即使不为取命也绝对不善。

        花满楼隐约觉得这件事儿一定和那个人有关,那个他坚信还活在世上的人。

        天色被黑云压暗,大风呼呼而来,楚留香的衣袖和发被扬起,印在波纹迭起的水中,模糊,朦胧。

        远远的,他听到有人向自己方向匆匆而来的脚步声,声音轻盈还带着衣服上配饰的碰撞的一点声响。是个女人。

         楚留香把步子放慢却还是在转角处被女人不偏不倚的撞到,撞了个满怀,他躲得过,不过想接着看看异域的女人又有什么不一样的手段。只不过让他失望了,第一招还是勾引,这好像就对他没什么作用了,这么直白露骨的勾引还不如上去就打楚留香一个耳光起作用,毕竟会投怀送抱的女人,他见的太多了。

       女人扭捏着从楚留香怀里走开,一步两回头的看他,还不忘低低眉娇羞的笑笑。不知道有多少男人会倒在她裙下,可是这男人是谁都不会是楚留香。

        巧的是,楚留香也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就好像刚刚的花满楼,和比刚刚还要早些时候的陆小凤。

        

       “滴答——”

       “滴答——”

        雨水沿着房檐的铜铃滴滴跌落在墙根的大缸里。又是瓢泼似的一场大雨,下了整整一夜。   

        算卦的先生说这是今年最后一场大雨。谁知道呢。

        “吁——”花平牵着一匹马走到陆小凤身边停下,把缰绳递到陆小凤手上又毕恭毕敬的退到远处,知趣离开。

        “你去哪?一起去。”花满楼衣袍鹅黄,除了静皆是雅。

        “一起去?算了吧,我陆小凤的名声不好,不想在你们俩这儿碍眼。”向花满楼挑眉一笑,花满楼看不到,但总能想象得到。

        你们俩?

        花满楼身边还站着楚留香。

        楚留香只是笑笑没有回答。这个时候说什么都不太好。越说越麻烦。

       六扇门出了事,陆小凤急着救人。  

       先离开桃花堡也是好的,花满楼和楚留香都这样认为。

        马蹄踏着青石板路发出有力的击打声,陆小凤的衣衫在略显潮湿的空气里艰难的浮动,马身被没在薄薄的雾里。一会儿的功夫便连人带马消失不见。没有回头,更没有停留。

        花满楼视线缥缈,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他托着一团雾,其实他整个人都站在薄雾里。

       “为什么,总会在雨后这样的天气里告别呢?”

       花满楼不是在向楚留香寻求答案,因为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他转身朝着楚留香的方向轻轻一笑,好像这茫茫天地都成了墨迹在纸上晕染开来的灰白风景,只有他一人是被日月独独疼爱而点缀在画上的一抹鹅黄色。

       “或许这样的天气本就适合道别。”楚留香缓缓的说。

        

       

       陆小凤离开的第二天。

       依旧是桃花堡,在一个小佛堂里,花满楼走到金佛前,绕过蒲团把手搭在最右侧的果盘上控制力道一旋,沉重的石门摩擦声传来。那是一通密室。就在这密室的第二道门锁旁,花满楼的手触到了锁眼旁细微的划痕——有外人来过。

        是那个曾进入他房间的不素之客。这个人,十有八九就是铁鞋大盗。

        “少爷——少爷——”下人的呼唤声由远处传来,花满楼用最快的速度闪身而出,一切看起来都没有异样。

        “少爷您在这儿呀,老爷在找您。”

        花如令这么急着找他是有什么事?会不会和铁鞋有关系?陆小凤知不知道什么?楚留香又有没有搅进其中?

        院子里花正艳粉正香鸟声清脆,花如令没有一点儿心思观赏。

        “爹?”

        “楼儿……”花如令难看的脸色在见到花满楼的那一刻强行回点儿血来,他清了清嗓,“洛阳的好友来了信,说牡丹园的牡丹今年害了病,请你去看看。”

       “洛阳?爹什么时候收到的信?”

       “一个时辰之前。”

       “这……”于情于理花满楼不会推脱,但如果他去了洛阳,铁鞋的事情怎么办?他悄悄打量,以为花如令对铁鞋的出没并不知情。

        他可以去洛阳,这恰好给他去瀚海增加了理由,但是他如何分的开身即保全家里又彻底解决此事呢?他形单影只,他需要助手。

       “你需要有个人帮你。”楚留香看着浇花时心事重重的花满楼。

       “你……”

       “我知道。”楚留香回答的沉着,“但还没有全知道,所以你必须告诉我。”

       花满楼把花洒放在木架上站着了身子。

       “你不必担心会牵连到我,好像从一开始就是我先被卷进来的,我在桃花堡住的太碍人眼了。”

      “铁鞋大盗,是瀚海国王室的人。”

       一语惊人。楚留香也不得不睁大了眼睛。

        “家父有尊白玉佛,这尊佛是瀚海国历任帝王登记的必备品,见佛如见令,佛一出现就说明王室已经认可了接班人,可以准备登机大典。铁鞋是王爷的人,他们一定想杀了太子窃取玉佛之后扶王爷为新帝。 ”

        “铁鞋为何与王室有牵连。”

        “他的女儿是王妃。”

        “那这和花家……”

        “我父亲是老国王的故交。”

        “你为什么这样小心。”

        “他为人心狠手辣,且势力不能小觑,当年武林的几大高手联合都没能将他至于死地。况且,我会威胁到他,我见过他的真面目,只要我能碰当他的脸就一定能认出他。我的眼睛也是被他刺瞎的。”

       楚留香听到这最后一句话才吸了一口凉气。花满楼却好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无关自己。

        楚留香忽然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下去,那样痛苦的事花满楼已经不在乎,他风轻云淡的说出来,可自己的心却疼了一下。

        “不知道陆小凤那面怎么样,愿他一切顺利。”花满楼好像能看清楚留香眼底的复杂,所以他解释“ 这种牵挂你永远不会明白的,因为你没有……”

        “我明白……”

        屋内是久久的沉默,茶烟自在升,鲜花静静开。

        “为什么把刚刚那些事都告诉我?”

        “你值得信任。”

        “为什么值得信任。”

        “江湖上的每个人都知道香帅值得人信任。”

         “我不听别人,只听你。”楚留香顿了顿,“你,为什么信任我?我们刚认识多久?”

        花满楼广袖下的腕子微微一震,他知道楚留香想听什么,楚留香的态度并不严厉但接二连三抛出的疑问把他轻柔的推向角落,这问题他似乎不得不回答。

        “因为我是一个不错的人。”楚留香自问自答并笑出声,他看出花满楼的一丝不可察的窘态,这太难得了,但他不是笑着实难得见的姿态,而是笑自己。

        楚留香不喜欢掩饰自己的情感,但现在他甚至有些刻意的控制自己,因为他不想花满楼为难。他不希望让花满楼认为自己援助他是因为私情。

       “我知道今天换做是别人你也会帮忙。”花满楼一字一句的回答,楚留香刚刚坐在椅子上右手提起的茶壶停在半空中。

       他太善良,他竟还在开解楚留香。

      

       “小二,给我准备一间上房。”四条眉毛的的那人一坐下便亮出来一锭银子。

       “好好好,爷您等着,这就给您准备。”一看是个金主,小二的眼睛都直了。

       这是风沙肆意的异域,西域。陆小凤一口一口的嘬着酒,这酒真是烈,他喝起来都有些辣喉咙。

       楼下喝完他又回到自己房间继续喝。酒可以让人忘掉很多事,又可以让一些事深深扎在血肉里。

       陆小凤有些醉了,他把酒杯端起来一字一句道:“希望这只是场梦,梦醒你千万不要怪我。”就好想眼前真的坐着一个人,花满楼。

       如果注定有人要为这一场王室的争斗而牺牲,陆小凤希望,花满楼可以彻底忘记他,如果,可能的话。

       当天色渐渐暗下去,西域变得格外安静,只有轻声低吟的风卷集客栈外帆旗的呼呼声。

        稍显干燥的空气里陆小凤换衣服的动作尤为利落,他要出门,悄悄的出门。

        他的思维极其敏捷,洞察力又高出常人,他好像把所有的事的安排的妥妥当当,就如他早就察觉到有人的靠近。

        那人在他开启房门准备迈步的瞬间从窗外跳进,恰如一道魅影丝毫没有拖泥带水的掠到陆小凤身前点中他的穴道。

         是轻功天下第一的人。

         陆小凤想,这世上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点中他穴道的人不超过三个,这三个人原本都没有理由这个时间在这个地点出现。

         原本是这样。

         “你怎么在这?”

         陆小凤的指尖已经擦到楚留香的衣角,可还是慢了一毫。

        “你今天晚上不能去!”似乎没有商量的余地。

       “他知道了?”

       “是。”

      花满楼知道了,所有的计划需要重新洗牌。是啊,他那样聪明的人又怎么会察觉不到铁鞋的存在。

      黄沙时而砸在窗框上,摇晃的烛火映的两人身影不稳。

       接下来的故事就像一本书,一个顶好的说书先生都不能全部把它讲完。

       啪——

        角楼里的醒木一响,先生已经把故事说到了最后一回。台下听客满座,多喝一口茶都怕错过什么。

        “话说当年铁鞋大盗一案是真叫一个惊世骇俗、世间罕见!咱们头两回说,这铁鞋大道早在多年前就和当时江湖上的十大高手有过一战,最终铁鞋逃过一死才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列位听听,十大高手都没能杀掉这么一个江洋大盗!这铁鞋他当然不是个省油的灯,他也是个难遇敌手哇。但这一次又惊动了瀚海国的朝廷,陆小凤和楚留香两人一前一后到达瀚海瞒着花满楼直搅铁鞋的老窝!”先生忽然把声音放缓:“这铁鞋大盗一看,偷是肯定不能把玉佛偷出来了,”继而愈加抑扬顿挫,“只能抢!怎么抢?瀚海小王爷手下的军队分了三分之一去把桃花堡团团围住,连只鸟,都飞不出去啊。”

        “但是别忘了,陆小凤是何等人,花满楼又是何等人,陆小凤早就把退路算好,桃花堡里都是一顶一的奇才,就连万梅山庄的西门吹雪,盗神司空摘星,还有六扇门的金九龄全都到场!一场大战持续了三天三夜!当时的人回忆说那之后的桃花堡就乎用了三个大池塘里的水才把那些血腥的清理干净。花满楼虽然不杀人也不愿看人被杀但是他也没有办法……也就是那个时候啊,花满楼发现陆小凤和楚留香其实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档字事儿,陆小凤根本就不是去六扇门救人,他和楚留香也早就站在了一条船上,当然给两个人牵了这条线的就是昨天咱们说的那个西域姑娘。这姑娘原本是想挑拨人家的关系,没成想事得其返了。”

        “回过来,桃花堡一战已经够凶险,花满楼都没有休息便驾一匹汗血直奔西域!因为他清楚,陆楚两人的处境不会比这里好,只能,更差!为什么?因为是以至此瀚海的王爷不会让知道这件事的人活在世上。”

        “老夫说这个故事很多年头了,经常人问我陆、楚、花这三个人谁更厉害或者这三个人如果开始的时候就商量对策会不会损失没这么大。”那先生合上纸扇,娓娓道来,“在我看来,这三个人都是人上之人,都是绝顶也不会相杀,那就都一样,没有什么厉害或者次之。至于那一场混战,其实当年很多人争论这件事,最后我们都认为那是最好的结局,因为除了他们互相,没有人知道他们真正的弱点和优势,他们都懂得扬长避短,也就都把计划算到最绝。毕竟,楚留香和陆小凤去西域的时候就做好了不能活着回去的准备。”

        “可现在的结果是,陆小凤虽受伤但回到了江南,楚留香虽失明但也保住一命。陆小凤救了楚留香,花满楼又保了陆小凤,而楚留香反过来也护了他们俩。您说……这个结果是不是还好。”

        角楼里的人听的津津有味,茶斟了又凉,好像都把自己置身于那个故事,那场风雨。

        “先生,那么,那三个人最后过的好吗?”孩提奶声奶气的声音在屋子里显得格外明朗。

        “最后?”先生顿了顿,眼角不经意滑到窗外,他抚一把花白的胡须笑容像流水柔和“天长地久,不尽悠然。”

       愿……天才地久,不尽悠然。

       黄鹂掠过檐角划过天空鸣声清脆,又是一年春暖花开。

         

       那年小暑,万梅山庄。

       “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跟他,摊牌了?”把自己的酒杯斟满,即便是个疑问看起来似乎也漠不关心。

       “知道那么多做什么,你西门吹雪什么时候也爱问起别人的私事来。”陆小凤歪着头飞一双笑眼。

       西门吹雪微微抬了抬眼又收回视线认真品自己杯中的酒,“面露喜色,笑带淫邪,你不说我也看得出来。”

        “喂!你要是这样讲我可就走了。”陆小凤佯怒的把酒杯重重撂下,就势起身竟忽然促不防及的咳起来,胸腔内的剧烈震动使陆小凤不得不用手撑在石桌上支住身体。

       喷溅一口血红落在冰冷的青灰色上。

      好像,那是万梅山庄唯一朵梅花。

      只一朵,颜色浓艳,一眼难忘。

      “大夫,香帅的眼睛……”花满楼微微倾身礼貌的张神医。

      “有救。”

      “如何救?”

      “换眼。”

      “这……”花满楼的空洞眼睛不由自主的睁大了些。

      “这世上不可能有第二个人修得七公子这般的心境。”也许是把生死看的冷淡,他说话从来直截了当,重至性命也不例外。

      “……”

      “是……任何人的眼睛都可以吗?”

      “不行,必须有人自愿。”

      “谁又能自愿献出眼睛呢?” 花满楼有些焦急的蹙起眉。

      “看缘分吧。我做不了主。”风顺着窗刮进来,冷飕飕的。

       小暑,根本不暑。

       

        

       “张神医说香帅的眼睛怎么样?”从万梅山庄赶回来的陆小凤气色不太好。

        “他说,要有人自愿换眼才可以。”

        “西门吹雪那儿我也问过,他也是这样讲。”陆小凤稍有停顿,再开口声音变得温柔起来“放心,一定有回环的余地。我们两个离开这儿吧,去长安,去洛阳,去更多的地方,遇见更多的人,然后找一双可以治愈他的眼睛。”

        桃花堡的花园刚刚浇过水,叶子的水珠明暗闪烁,花满楼好像能看到面前的陆小凤,仿佛两个人的视线久久交汇。

        他们真的离开了,并没有像曾经想象过的那样无牵无挂。

        西门吹雪说陆小凤最开心的事就是铁鞋案子一结束他拉着花满楼到孩提时代去过的那片城外的枫林。不知名的植物还未到金黄色的季节,还是记忆中的高度,只不过曾经没过头顶现在刚刚比腰高一些。

       为什么去那儿?

       因为曾经说过的,他没忘。

       陆小凤似乎是来兑现承诺,又似乎是在立下誓言。

        总之花满楼和陆小凤终于将各自的心思吐露明白。

        这如诗入画的地方。

        “去洛阳。”

        “不,先去长安。”

        “洛阳要比长安近一些。”

        “长安这个名字好听。长安过后再洛阳。”

        “你总是很有道理一样。”花满楼笑着摇摇头。

        楚留香自然没有在桃花堡留下,他倒是时常会去百花楼走走,像花满楼一个给那些花浇浇水,剪剪枝。

        看不见东西的确很不习惯,他在慢慢适应,怀一颗山高海阔的心去适应。他不知道陆花二人离开江南是为了他的眼睛,如果知道,他是不会同意他们走。

        谁也不愿意给谁压力。

        “六天之后把这封信给香帅。”陆小凤走的时候叮嘱花平。没人知道信上写了什么。

        你看,写封信都要经别人的手。

       六天。六天能做很多事。

         

       “要走到那寺里,恐怕还要两个时辰。”陆小凤侧过头看随后落地的花满楼。

       “这地方空气清透的很,不如停下来走走。”花满楼笑。

       这是片丛林,高大粗壮的树木挺立遮住太阳,巨大的根部延伸到地面。斑驳光影只能穿过些许缝隙洒在二人身上。他们步子不急,一步步走,那明暗就随着他们的移动交替。

        “如果我会画,一定把这地方画下来。”

        薄雾里草尖上的露珠同呼吸闪烁。

        “你若是会画,一定不会画这些风景。”

        “那我画什么?”脚踩在地面上窸窣作响。

        “或许,你会画些酒罐,画够了就画些姑娘。”

        陆小凤闻言停下来转过身,恰好现在光阴下,身子半明半暗。

        “不过你一定会画出这天底下最漂亮的酒罐,最标致的姑娘。”花满楼站在原地微微仰起头,映在陆小凤眼里的是他一张笑脸。

        陆小凤笑出声,眼眯成一条缝。

         “但是我现在确实想把看到的画出来。”

         “你又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陆小凤轻缓的将右手举起,在半空中,在触及不到花满楼的地方,他将手指在视线里与花满楼的眉眼重合。

        “看到什么?”花满楼追问,眨了眨眼,睫毛下的眼仁反射出无限的光辉。

         “哐——”远山峭壁上坐落的古老寺庙敲起了早钟,清脆的撞击声带着悠远厚重的余音,震荡在茫茫雾霭,直冲穹顶,甚至通往幽冥。

        “哐——”他们两个人被这声音包裹,鸟扑腾着翅膀飞走,身后不远处的树干后跳出一只麋鹿,看了他们一眼便转身而去。

        “看到一只鹿。”

        “嗯。”陆小凤放下手,指尖轻颤,留有温存。

        陆小凤从不曾像现在这样把感情酝酿的细腻绵长。

       又一座别院的书房。

      陆小凤把桌上的一摞书挨个翻看,没有资料记载如何使人的眼睛复明。就像他们在那个寺庙的时候一样,没有结果。

          “这本不用看了,这书是假的。“花满楼压住陆小凤正要翻开纸张的手。

           ”假的?你怎么知道是假的?“陆小凤不解的看着花满楼。

          花满楼接过那本书翻开, ”宋人印书多用椒纸竹纸,质地洁白,并且香气扑鼻。“言罢,他把书的书页快速翻动,并凑到自己鼻前,“可这本书的味道并不香。”

        陆小凤也凑过去轻嗅这本书的味道,两个人之间只隔了一本书的距离,心无杂念。

        直到有人莽撞走进屋子见两人此番模样羞着跑开。

        两个人愣了愣忍不住笑出来,这小厮怕是多想了,花满楼一早偏听到他的脚步声,想不到他自己把自己惊到了。

        “你说他在想什么?”陆小凤转过头眉毛斜挑。

       “他在想什么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

       “那你说说看。”

       “他在想……”陆小凤站起来侧坐在坐在桌子上,声音发出于喉咙,“他在想都进屋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该解决的还没解决呢……”说着柔和的抬起花满楼的下巴,倾身而下……

       庭院深深,窗外的池塘被蜻蜓点踏的泛起一圈一圈涟漪,波纹撞在石壁上连连回返。

        第一次,花满楼的两瓣唇被别人滋润。

        纠缠间,泥土的味道,花开的味道,书卷笔墨的味道,还有……胭脂的味道。

        胭脂……

        花满楼僵了僵。

        错不了,陆小凤的唇齿间,是胭脂味,并且成分上好。

        花满楼没有过问。

        啪啦啦一串儿声响,门口木桌上晒的书被风划到地上毫无章法的翻动起来。

         

         “花平,帮我备匹马,我打算出去走走。”

        百花楼的清晨来的很早,花枝摇曳着向心的一天招手。

         楚留香觉得没什么,可花平听着倒急了。

        “香帅,您是不是要走了?您不能走。”花平向门口挪了一步。

        “我为什么不能走。”楚留香笑。

        花平总不能说陆大侠有封信几天后要给楚留香。

        “兴许,兴许过几天少爷就回来了。”他得让楚留香至少看过信再走。

       “这又是为什么。”

       “我只是……觉得……”花平变得没有了底气。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你们都担心我看不到会过得不好?”他还是笑着,和从前一点儿没变。

        花平心里忙乱的不知如何做答,索性把心里想的告诉了楚留香,“我一直觉得香帅和陆大侠还有我们家少爷都是相似的人,都是铁打。我从来不觉得您会过得不好,相反我觉得您会过的很好,就像少爷。我只是觉得,觉得几天之后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楚留香认真听他讲完,心里多少有些数了,花平有事瞒他。

       楼下卖板栗的大娘推着车吆喝着走过,木轮轱辘轱辘的声音显得百花楼里那么安静。

        “我和你家少爷不一样,至少,我不是一个人愿意长期在哪里留下的人。”

       花平咬住自己的下唇无法反驳,香帅说的是事实。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楚留香清浅一笑转过身,朝向窗外,沐浴阳光。

        “嗯?”花平糊涂了。

        “好。我就再等几天。”他不是个会强迫别人的人,他知花平有事瞒他,只要花平不愿意说,楚留香就不会逼他说出来。

        与理与情,楚留香都应该见他们一面再走。

        没有陆小凤,或许他已经在地府和阎王喝茶了。

        “如果你们三个只能活一个,你选谁?”

        瀚海王府阴暗的石屋里,楚留香被锁在生了锈的巨大铁笼里,他对面是被锁链吊在半空中的花满楼,手腕淤青嘴角带伤。

        楚留香记得陆小凤沉默了两秒,几乎是沉着冷静到极致的走到他面前,“即便为你死了我都不后悔,可我不会离开花满楼。”

         陆小凤终于坦然他的情爱了。

         半处昏死状态的花满楼没听到这话,可楚留香听的清清楚楚。这样的结果,不令人惊讶,楚留香最明白两个人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意。旁观者清,说到底,他只是两个人的看客,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

         

        陆小凤和花满楼的这几天毫无收获。不知道为什么花满楼时常会感觉陆小凤对没有进展的状态抱着理所当然的态度,他像从前一样喝酒赌钱,纵情玩乐。

       就差怀抱哪个姑娘了。

      他说他这辈子不会再留恋哪个姑娘,花满楼相信他,无条件的相信。那是陆小凤从瀚海回到江南之后对花满楼的承诺。

        昨夜,这里的人们庆祝佳节,月悬中天,千百的女子于灯轮上踏歌,原本静谧的河流架着数不尽的灯盏点亮长夜,这样的情形,就像他们熟悉的孟河灯会。

       烟火爆竹声在身后层层叠起,一声声绽放伴随孩童欢喜的呼叫声。

      “等我一会儿,我去买一盏灯。”

       陆小凤说完便挤身走进人群,在宽阔的人头攒动的街道中做了唯一一个逆着人流行走的孤独客。

      花满楼站在人群中不动,面朝陆小凤的背影,亦如一株静默绽放的兰将思绪悄悄藏进暗香,等人归来。小贩的吆喝声不断,谁家孩子没买到心仪的灯笼哇的一声哭出来,就这样,即使花满楼依旧“注视”他远去的方向却早就将熟悉的脚步声迷失在一条笔直街道的两端。

        “花满楼,你看不到,我就把这河灯数给你听。”

        后来他手提一盏河灯回来,又拉着花满楼走到石桥上,从第一盏开始数。这一河星辰如此繁密,陆小凤竟耐心的一盏也不落下,数到人流渐稀,数到月落日东升。

        有时候花满楼觉得他们就这样过一辈子也是好的,就比如将河灯一盏一盏数下的时候。有时候花满楼又觉得他自己的身子悬在半空中飘忽无法落地,就比如问陆小凤他买的河灯上写了什么的时候。

        “但愿老死花酒间。”陆小凤轻佻的说。

       但实际上,陆小凤没有一晚是在客栈留宿的。

        如果这世上有一个人能真正担得起坐怀不乱,处事不惊这四个字,那一定是花满楼。只不过花满楼也有疑惑的时候,他也想对某些事寻求答案。或者,他是在担心什么。

        他想知道的,终于还是知道了。

        第六天,陆小凤一如既往的在天黑之时离开客栈。花满楼慢慢的从榻上坐起来,一道月光不偏不倚的泄在他身上,好像给他镀了一层不堪击打的银甲。

       花满楼的一身傲骨是拗的,他不争不抢,他只是燃烧自己的生命,就像一朵花静静开放,开在泥土里,开在天上。

       他一个人走在寂寥的长街,他要去哪?他从萧索走向繁华,走到一处华灯高上人声鼎沸的地方停下了。

       空气弥散的脂粉味轻轻淡淡却格外不讨人喜欢。远远的,花满楼还未停下就被几个姑娘围住,什么翩翩佳公子,什么春宵一刻值千金。

       “抱歉,我只想找一个四条眉毛的人。”如果不是为了找陆小凤,花满楼这一辈子都不会来这种地方。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销金窟。

    走进那扇朱红色的大门,情情爱爱,亲亲蜜蜜,卿卿我我,变得那么颓靡荒唐。震彻九霄的旖旎声乐毫无遮拦的涌来,花满楼微微蹙起眉,如果他能看见一定会拂袖离去。

        五层的奢华楼阁,飞檐鎏金,灯火辉煌。只有一条从大门直通独立楼阁的可四马车共驾的桥,桥上石花数百朵,朵朵姿态不一,而下是流水将这个楼阁团团包裹。面积就像是一座小城。

       花满楼走在那桥上,两侧流水里有参天大树生出,有石桌石凳石亭,俨然是一座巨大的浴池。女人的娇媚撩人的SY,男人粗重纵情的C息全部收进花满楼的耳朵里,光天化日,骄奢淫逸。

       一侧的水中有巨大的石台,咚的一下打鼓声响,三五十女子著薄衫披长帛站在石台上随钟磬起舞歌唱。

        一句一句,唱进花满楼心里,轻轻媚媚似要把他挫骨扬灰。

        “ 手纤纤眼波转转,长夜伴你,你莫愁。

娇嗲嗲舞影翩翩,月与灯依旧。

心思思你笑笑痴,楼上有笙吹奏。

今夜勿再归去, 共听更漏。 ”

        花满楼看似不动声色,折扇轻摇间衣角被人拉住。剔透玲珑的女孩儿柔软的身体依靠在石桥上,像一条美丽的人鱼,发丝滚落水珠,一双动人的泪眼liao拨着花满楼。

       “姑娘抱歉,在下是来找人的。”花满楼停下来低头有礼的回以一笑。

       “哥哥是来找什么人,是个……偷心的人吗?”女孩儿娇羞一笑,眼神有躲闪的欲拒还迎。

       “哥哥可愿陪奴说会儿话,奴还从未见过像你这样漂亮的公子呢。”

       偷心的人……花满楼沉默了。那的确是个偷心的人。

       失神间歌声还在耳畔。

       “ 纤纤手去将心偷,迷惑著你再回头。

娇嗲嗲万扭纤腰,愿你解温柔。

多多钱快到我手。凡事也不追究

今夜是你拥有, 任你多多手 。”

       那是第一次,花满楼希望自己的耳朵不那么灵。

       白色绸缎的衣角沾了水还不狼狈,和这里格格不入的花满楼想离开。他是……怕了吗?他怕什么?亦或不是怕,只是不愿。不愿?不愿撕碎一场梦境吗。

       陆小凤,你若不在乎,又何必给我承诺……

       “他给了你们多少钱,我出三倍,带我去见他。”

        花满楼希望老鸨拒绝他,这样他就知道陆小凤或许不在这儿。他心中还弥留一丝希望。

        “这……公子,我们也是生意人,这样的事儿终究不算好,你看要不这样,我们把门号告诉你,您自己去吧。”老鸨看似十分歉疚一脸的愧对客人的惭愧,可手却早把花满楼拿出的金锭攥的死死的。

        风是凉的,水是凉的。心好像也凉了半截。

        天字一号房的门前,花满楼迟疑着。他承认,他乱了。因为毫无经验,所以他不知如何安抚自己。

        陆小凤日日夜夜怀里的都是温香暖玉,肉体的纠缠与撕磨使他登临极乐。他的温柔,他的占有,从来不是留给一个男人。

         我不是一个女人。

         花满楼清楚。

         一路上花满楼被数不尽的女人拉扯和呼唤,可他的头脑是空白的。也许可以这样说,在情爱有肉yv面前,他根本就是像一张白纸般干净无暇的孩子。

        门没锁,他敲了三声推开。

        那个人,他还是遇见了。

        果然,陆小凤怀里的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衣服已经褪去一半,陆小凤把她护在自己身后。两个人怕是正待入港,没成想有人能进来。

        “花满楼你!”陆小凤的音调证明了他的惊诧。

        “香帅的眼睛还没好。”语有责备。

        “我知道,急不了。”

        ……

        “我来……是想问你一句话。”花满楼小心的捧着自己的心,生怕在自己离开之前裂成碎片。他没说问什么,可陆小凤懂。

        焚烧的香料在房间里弥散着不肯褪去,纱帐碍眼的飘飞着。

        女人好看的眉头深深皱起,并识相的最后一步。陆小凤默不作声,他痛彻地看着花满楼克制不住轻颤的眼睫和无处安放的手。

         陆小凤悄无声息的伸出两根手指死死的压在自己腕子上。他用力的闭上眼忍住自己想要砸向胸口的拳头。

       花满楼在等,只要陆小凤一句解释,他就会无条件相信。

       只是片刻后陆小凤睁开眼,红着眼圈却用满是恶意的语气无所谓的告诉他。

        “牵挂对于我来说是个多余的东西。”一句话,他用尽了全身力气。

        语音刚落,花满楼不着一字转身就走,转身太快,人影模糊。回去这一路,花满楼一直施展轻功,他不想在这多留一刻,一秒。他怕多一秒自己都没有力气走出这场噩梦。

         歌声怎么这样不识人脸色,这样的情形还依旧响个不停。

        “ 又爱又狂三杯暖酒,

不必细问你是谁。

欲拒还迎几番醉醒昨天已陈旧。

大江东去,朝花已萎,

不必去问我是谁。

管他伤春悲秋鸳蝶点解要怀旧 。”

        花满楼觉得自己悬在空中的那双脚终于落地了,带着无比悲哀和苦楚的落地了。

        那个曾给他希望的人终于把他的希冀击垮。

         什么时候扇子掉在地上他也不知道。一场梦而已,唤醒了他的人间烟火。

         陆小凤见花满楼离开下意识的追了两步,手指一松开腕子大口的嫣红便从口中喷涌而出。他撑着门框跪倒在地上。

        女人急忙跑上前去。

        “你看……我就和你说……他是这世上……最傻的人吧。”陆小凤脸色苍白唇以发紫还依然笑着,笑的凄凄凉凉。

        “你什么都别说了。”陆小凤眼眶红肿,反倒女人啜泣起来。

        “从小到大……我说什么他都相信……怎么那么傻……”陆小凤吃力的要把话说完,反正他身上的毒无解。

       “傻瓜。”陆小凤看着虚空,花满楼消失不见的地方。

        “走的那么快,最后一面也不让我好好看看。”陆小凤就像一个疯子,一面说一面笑,表情又那么难看。

         “我怎么会在河灯上写那种字呢。”陆小凤越说语速越慢,好像说完这一句就回彻底闭上嘴巴。

          那盏河灯上的字,现在只有流水知道了——东南西北只愿相聚不相离。

        “如果……我知道自己身上毒解不了……我一定……不会告诉他……我想和他……一辈子……”

        “六天……我就知道……到不了……长安……”

        长安,洛阳。

        长安,落阳,长安……

        “马……都准备……准备好了吧……”陆小凤声音很小。

        “嗯。”女人婆娑着双眼不住点头。

       “送我……送我回……江南……”陆小凤闭上眼,终究是忍不住有什么从眼角留下,一颗,两颗……最后滚滚而下。

       有人说那天百花楼后院的昙花全都开了,白色苍凉的花海,美的决绝,只在一瞬间又尽数枯萎。花瓣的碎片零落一地,就连花根都提前朽烂。

        死了。就不会再开了。

        

               马蹄声惊醒夜晚沉醉的美梦,这漆黑一片,本该寂静如水却偏偏平地惊雷。

       “驾——陆大侠坚持住!距缥缈峰以不到百里。”车夫手背筋条突出卖力的挥动缰绳,掌心被绳子磨的通红,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滑落,衣衫也已经被汗浸透。

        “驾——”他鞭策着马,不时侧头向车内瞥。

         陆小凤蜷缩着躺在车内的软塌上,骨骼剧烈的疼痛感一浪一浪袭来,咬着牙,嘴角留有血迹。真疼,他已经锁住身上几个大穴道却根本不能将疼痛削减半分。

        “驾!马儿求你再跑快些!驾——”那车夫咬着牙涨红了脸。

         陆小凤依稀听到他喊了些什么,可他除了疼之外再无法思考其他事。其他的事,他早就做好了选择。

        缥缈峰在洛阳以南的地方,比起昆仑的终年积雪覆盖万里肃穆,它显得更没有人情味儿,即使那里盛放着无尽的花朵。那是在冰面上破开一道道伤口并高傲生长的鸢尾,即使簇拥在一起生生连成一条路,也丝毫不觉得冰尖上冷紫色有什么暖人的温度。

       楚留香就伫立在那条路旁,锦衣外裹着银白狐裘,空洞的双眼朝着山下的方向。

       他已经站了很久。一动不动。

       他或许心中有巨浪翻涌,但面色不见端倪。

      直到日头准备西落才终于听到仓皇的马蹄声。

       而马车里的陆小凤早已昏厥睡去。

        “陆小凤,你还真是个混蛋。”忙忙碌碌前后折腾了又几个时辰,陆小凤的病痛总算是被灵鹫宫的人和楚留香控制住。楚留香站在陆小凤沉睡的床边低吟一句,一时间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如果那个所谓了六天之后就是这样一个结果,楚留香宁可没有看过那封信。这个从没认过输也从未输过的人此时此刻真切的感受到了何为无力。

        风飕飕地打在窗上。

        为什么偏偏这里的鸢尾会长在冰上?

       人,就是有很多事情没办法找到答案。

      能奈它如何?

       “我睡了几个时辰?”待陆小凤再次睁开双眼,已经是第二日的光景。

       “八个。”楚留香回答。

       “八个?真快,你可要好好陪我说会儿话,说不定后天的这个时候,世上就没有我陆小凤这个人了。”说话时候气息不稳,但他依旧眯着小眼。

       楚留香嘬了一口索然无味的上等碧螺春。

       “为什么告诉我?”

      陆小凤不再看他, “告诉你什么?告诉你这个时候来救我,还是说为什么是——你,来救我?”

       “你这样伤他。”茶杯和冰桌轻碰发出清晰声响。

       “这我可没在信上写,那是你自己猜的。”陆小凤笑,他就知道楚留香会猜到。

       “我有猜错吗?”

       “没有。”陆小凤闭上眼,睫毛疲倦的搭在眼睑。“你知道了,就不会帮他寻什么答案。”

       的确是这样,楚留香希望得到答案的事,他不会放手。与其他帮着花满楼把问题刨根问底,不如先斩断这条路。楚留香什么都不说,才算天衣无缝。

        所以,他愿意跟楚留香坦白。

        楚留香蹙起姣好的眉,心中隐有恼意。

        “你难道不知道他忘不掉你?”

        “我知道,我又没让他忘了我。”他刻意说的无所谓样,他忽然想看看楚留香生气会是什么样子。他似乎忘了自己是一个将死之人。“不是谁都像你一样非要做过君子。”

         “你还真不怕死。”

         “我已经活的够久了。”

        华贵的床榻上悬挂拴着白玉铃铛的飘纱,陆小凤抬手拨弄两下,清凉的声响荡在低沉空气里。

        花满楼忘不了他。但是花满楼会原谅他,带着对感情的另一种理解。 

        陆小凤把多情在这几天演绎的淋漓尽致,他没想过给花满楼重重一击,相反,他一直在悄悄暗示着花满楼。暗示花满楼——我待你很好,但是我也可以待女人很好。

      唇上的胭脂,不经意吐露的淫词浪语,以及,他刻意从不在那些客栈留宿并留下的线索。

         所以从一开始,花满楼就是有心理准备的。

        只不过花满楼会觉得,那不是一个多情男人的情潮来袭不能自持,百般情爱,众人均分。而后时间会告诉他,感情就是这样的不可控制,这样,他才会接纳的走进一个新的故事。

        真正理解和原谅的,才是最容易淡化和泯灭的。恨,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漫长的沉默合上了薄薄沉香把时间拉长。玉铃里含着的玉珠在狭小的空间麻木滚动。

       “你是不是觉得我心太狠了。” 陆小凤轻轻浅浅的声音在空旷的冰屋显得十分单薄。

       “不。”

       是吗?

      平常陆小凤不过是不习惯别人正儿八经的念叨自己。单单就这件事来说,他不用旁人指指点点,自己就在心里把自己骂了好些轮回。

       两人沉默着,几步远的距离仿佛是一条漫漫无尽的长路。

        楚留香见过一些生离死别,他不喜杀戮,却无法避免的经历别人的生死。

       陆小凤对他来讲是个特别的存在。

       陆小凤就要死了。还是因为一场杀戮而死。

        楚留香此刻心里没有反感,甚至不怒不嗔。他已经忘掉了那一场纷争。对他而言,这是一场意义深重将离。

        不哭,不闹,不多言,不忧恼。这才最磨人,看似放下一切,实则真正的利器在胸中轻柔揉捻,黯然销魂。

         不过,他们已然在市井繁华人潮人浪中的一瞥间看清自己的宿命。

        千百里外的长安,花满楼到了,他正趴在一棵老树下的石桌上闭目聆风。他的头枕在自己手臂上,一色乌黑的长发随意泼下。长安,他还是来了。

         明天就是月圆之夜。他怎么会什么都不想。

        “月圆之夜,那个呆子总会有些牵挂。”陆小凤跟楚留香这样讲,浅笑间带着爱意的口吻,不知道有何酸楚。

        一道暖阳将花满楼包裹,花瓣簌簌飘落,落在他的发梢,落在桌上,渐渐覆盖了来时的路。

         

        “我想见他最后一面。”第九天夜里,陆小凤拎着一壶酒抬头望着满月,他眼底终见动容。

       高高举起酒壶,漏出一截削瘦的手臂把酒倾倒进口腔,一干而尽。

        “咣当——”银壶丢在地上,陆小凤稍运内力,眨眼就已经站在屋檐上——不过下一秒,院子里就闪出阙阙霞影拦他去路。

        “陆大侠,宫主交待今晚您只能在缥缈峰歇息,属下奉命行事,还望谅解。”为首的那个着薄衣薄纱的女子虽用敬词,可语间没有一毫温度。

       “你们还真是烦,别人都怕有人死在自己家里,怎么你们偏偏怕我死在别处。”陆小凤居高临下的与她对话,风鼓起他原本量身而裁的衣衫——又消瘦了不少。

        “陆大侠,属下实在为难。”那女子一把长剑横在胸前,抬手轻轻一拉,漏出剑鞘的剑锋发出凛冽寒光。

        “对不起,我已经没有时间了。”话未毕,他已掠到人前。喘息剑兵器碰撞声锵然四起。

        陆小凤,还是舍不得。

        他本答应了这儿的人,明天之前他哪儿都不去。

        其实,即使他去了,也见不到,他明知道短短的时间,到不了的。不过是给自己一个念想。

        陆小凤的力气已经很小了,他的灵犀一指勉强能接住这些人的兵忍。血管胀痛他还是奋力回击,他毕竟也是个不习惯输的人。

         他不怕死,可这么麻木且漫无目的厮打让人看起来他是个多么心有不甘的人,其实,他也不是非要见他,他不过是舍不得罢了。

        院落的一旁,有个人安静的站着,众人杂乱的声音没有惊扰到他半分。他那双没有感情的沈默着的双眼就像院外傲然生长的鸢尾,开在人世也出于人世。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力气快用尽的时候,陆小凤用谁的一把剑支在地上撑着自己的身体,他大口大口喘息。

        过了一会儿定定神,视线穿过一个个如冰霜般姿色清绝的女子,他看到了楚留香。下一刻他舒展开拧紧的眉哑然失笑,算了,什么都不争了。

        回头,他看着身后一轮满月,笑眼从容,“鲜花满月水长流——”他念。

        “陆小凤!”远方,花满楼斟茶的时候发觉有什么东西窜过床边,瞬越过门槛下意识喊了一声。

       知了嘈杂的叫声充满夜晚,剩下的是永夜该有的万物静默无声,没有任何回应。

      是只猫而已。

      月明星稀,是个好天气。

      几个月之后花满楼收到花家的口信——楚香帅的眼睛医好了。赶在楚留香失明的消息遍布江湖的之前一切回到往常。

       唯一只被人茶余饭后谈起的便是陆小凤的隐居了。

        传说他在经历铁鞋一案之后看破生死,归隐荒漠,也有人说他已经遁入空门。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花满楼也不知道哪一种才是真的。

        那些被人故意散布出去的消息,哪能那么容易看清真假,况且,这个人就是陆小凤自己。

        又两年,春风吹至,木吐新芽。楚留香还继续他踏月留香的传奇,花满楼也还是那个被人敬之如仙的公子。

       城外的私塾传出朗朗读书声,炊烟袅袅升起,饭菜香飘出于瓦房,那些孩子终于在先生的允许下一色抱起书本冲出学堂,一面跑一面喊着先生再见。他们鞋子拍打地面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焦急,毕竟还是孩子,都是恋家的。

        花满楼在马车里听着那些孩子的笑声不觉自己也笑意深些,那个年岁,几乎没有任何烦恼,除了——怕被先生打手掌之外。

       但是忽然间他的眉心皱紧,撩起缀玉的车帘将头半探而出。“花平——把车掉头!快!后面有麻烦!”

       花平一个怔愣不明所以却还是紧拉缰绳一个调转马头。

        “驾——”

        急驶的马车车轮发出湍流击打巨石的声响,几十米后,花平才听见争吵声和女人因惊恐发出的惊叫声——他已将速度加到最快。

        有人在林子里遇到劫匪了!光天化日目无王法!

         “住手!”匆忙赶到的花满楼喝了一声,七八大汉纷纷抬头望向这位素色衣衫难掩非凡风貌的公子。

         “呦——找死的小白……”话未说完只听啪啪啪三声,那说话人手中厚重的大刀已经碎成三截,他连花满楼怎么飞到他身前的都不知道更别提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

        有血腥味儿,已有人死或受伤。

        花满楼没有理这些被突发情况乱了计划的土匪,而是快步在一个倒地的姑娘身前蹲下解下披风遮在她身上并焦急询问情况,“姑娘,你哪里可有受伤?”

        “我呸!甭废话了!兄弟们给我上!”为首的人见没被人放在眼里吹胡子瞪眼的握紧拳头骨节发出咯咯声响。

        “是你——”有些狼狈的女子陷入深深的震惊之中,她似乎忘记处境,眼里只有花满楼。

        花满楼的心一跳,他已经知道她是谁。

       身后是逼近的利刃花满楼迅速起身,那广袖朝刀上一卷,内力输出于袖,流云般看似温和的一提一带,一人已经被抛出五步远,刀也掉落在地上。

        又一次运气,三把刀斧被花满楼的两指依次掰断,再加上他的流云飞袖,这些只会用蛮力的匪贼绝不是对手。

        “还有谁,非要同在下较量一番吗?”花满楼挺拔的身体站在人前,他散发着暖意却可以发出足够令人震慑的气场。

        “少爷!这姑娘受伤了!”在土匪未回答之前,花平呼喊一声。

        “花平!这几个人交给你了!”说话间身子向后倒退飘出几步。

        “明白!”

         一阵风过,莎莎的树叶声在头顶响起连成叶浪。花满楼蹲坐在地上让这个女子侧靠在她怀里,她手中紧握一把刀,刀刃深深插在腹中。

        “无须送我去见大夫——伤口太深刻——”女子气若游丝,血已经浸透了花满楼的披风。

        他还是把她送到就近的医馆,怎么说都不能轻易放弃挽救一条生命的机会。只可惜有些事单单有心为之是不可以的。

         女子告诉他,她之所以会出现在这儿,是因为她早已从良。两年前她帮一位客人做了一些事,报酬就是给她赎身。

        “所以我是个无牵无挂又已经没有什么所求的人,你呢?我知道你有事要问我。”她主动提起什么无非是在她自己心里,那也是一道坎儿。

         花满楼的眸里蓦的泛起一层带着希冀的波澜——“你可知,他去了哪?”

         女人笑的有些凄美,弥留之际的面色像朵盛放的梨花,娇小且白净的没有一丝杂质。

       “也许……他从未离开……”

        掉进一个名为曾经的漩涡里,灵魂被抽出肉体穿山过水来到当年的洛阳。

       “没有离开洛阳还是没有离开这里?”

        “为什么要找到他?”

        “或许,是我当时走的太匆忙……”

        “其实你没有放下……”

        原谅,已经什么可说了,至于放下,放下……一朝好梦恰似烟罗。花满楼也问过自己这样的问题,他以为自己已经放下,可到头来发现那不过是不扰心,更或许,不扰心都没能做的很好。

        隔窗吹来的春风携着片片桃花涨满人眼,都说往事犹如掌中沙,径自流去,可这沙偏偏留下了。

        她最后一句话,是这样告诉花满楼的:“如果有缘……我还能见到他……我一定亲口告诉他,你们分明……一般痴傻……。”

         忽然天地间寂寥一片,只能听到桃花飘落的声音。

        如果有缘,还能见面?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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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1-02 陆花 .  楚花 .  陆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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